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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徐平】选陪审员,一波三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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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1-20 16:10:59  | 显示全部楼层 | 阅读模式
选陪审员,一波三折
徐平

电影和电视中经常看到,法庭上法官的侧面坐着几个人,他们叫陪审员。听完原告和被告双方的辩论后,由陪审员组成的陪审团裁定被告是否有罪,以及承担多大的责任。在陪审团的裁定基础上,法官再根据法律和案例进行最后的判决、量刑、和处罚。
我对陪审员制度一直觉得挺神秘的,据说这些人都是普通老百姓,来自各行各业,他们的社会背景和对法律的理解参差不齐,他们怎么就能判断出谁有罪谁没罪,已及多大的责任呢?
2022年2月,我收到了安省高等法院的来信,把我列入了陪审员的选拔名单中,信中还附上了一些询问表格。我知道做陪审员是公民应尽的义务,于是就认真填写和寄回了这些表格。
6月,接到了约克区法官办公室的来信,让我7月11号早上八点半去区里的高等法院,参加陪审员的现场面试。我估计,俺上次寄回的表格满足了当陪审员的条件。
于是,我就有了在挑选陪审员的筛子上上蹿下跳的经历,整个过程一波三折,颇有戏剧性。要知详情,容我慢慢道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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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法院面试之前,我粗略地看了一下安大略省的《陪审员法》。这个法律洋洋洒洒有45个部分,其中第38(3)条规定,接到陪审员问卷表格后,如果不寄回填好的表格、或者给出的是假信息,属于犯罪行为,将受到不超过五千元的罚款、或者不超过六个月的监禁。第39条规定,接到去法院参加陪审员面试的通知后,如果无故缺席不去,将被视为蔑视法庭,会被法庭传唤和进行听证,然后根据听证结果决定刑罚。由此可见,参加陪审员的挑选,不仅是公民的义务,还是法律上的必须,如果不按要求配合,属于违法行为,会受到法律的制裁。
另外,当上陪审员后,如果案子的时间不超过10天,陪审员是得不到任何经济补偿的。如果超过10天,从第11天开始,每天补助40块钱。也就是说,当陪审员基本上就是在做义工或者志愿者,为社会做出小小的牺牲和奉献。

7月11号清晨,我早早起了床。怕迟到还特意在手机里输入了提醒的铃声。吃过简单的早餐后,俺驾着心爱的Tiguan 直奔法院。
一路上,阳光明媚,空气清新。车窗外,时而鲜花和绿树交相辉映,时而农场和菜田一闪而过。一栋栋红砖绿顶的小洋房,掩映在两旁的居民区里,沿路一派都市郊区的田园风光和惬意美景。
八点多一点,我来到了约克地区高等法院。进入大楼门口的时候,第一眼看到的是荷枪实弹的警察,对每个人进行严格的安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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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顺利通过了安检,被告之去一楼走廊的尽头,那里有一个大厅,放着十几排椅子。来应征的候选者们先在大厅门口登记报到,然后坐在大厅里面的椅子上等待。
为便于观察,我坐在了最后一排。环顾四周,稀稀疏疏坐着五十几个人。天花板上错落有致的吊着七、八个大电视,大厅里坐着的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的某台电视。跟社会上其它地方一样,一部分人戴着口罩,另一部分人则对新冠无所顾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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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约早上九点,挑选正式开始。电视上先放了一段视频,介绍安省的陪审员制度,接着一个男法官出现在了电视上,他本人坐在法庭房间里面,告诉大家今天的案子有二个,上午选一个刑事案件的十二个陪审员,由他主持挑选。下午选一个民事案件的六个陪审员,由一个女法官主持。他还简单介绍了这二个案子,听着都是大案,特别是这个刑事案件,大到什么程度呢,让我想起了好莱坞大片里毒贩们火拼、乱枪杀人的刺激情节,暂且把这个刑事案子叫做好莱坞杀人越货惊悚案件吧。至于下午的民事案件,这里暂且不表,以后会有进一步描述。
随后,法官念了与二个案件有关的人员名单,解释了每个被叫到的人需要回答的问题,比如是否与案件人员有关系、是否有健康或经济方面的问题、是否有语言障碍等等。
一般性解释完成后,重头戏就开始了。上午先挑选好莱坞案件的十二个陪审员。叫到的候选人被领进法庭里面,由法官、原告律师、和被告律师共同面试,一致通过后这个候选人才能成为陪审员。
在叫号等待中,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电视剧中看过的情节。大毒枭在受审时,为了影响庭审结果,会派马仔们去威胁陪审团成员和他们的家庭。比如拿着枪指着你脑袋告诉如何去说、或者给你寄个带子弹的信,如果不管用,就把你拉出去揍一顿、或者给你的车子泼上油漆啥的,再不管用,可能就要绑架你的家人了。
一般来说,被选中的机会是非常小的。但是,万一今天我中大奖被选为好莱坞案件的陪审员,再赶上嫌疑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主,那可怎么办啊?想到这里,我浑身一抖嗦,觉得身上出了一层冷汗,头皮也有点发麻!

上面说到,现在进行的案子是好莱坞杀人越货案,选陪审员的程序已经到了叫号阶段。那么这个号是如何产生和怎么叫的呢?
通知候选人来法院面试的信上有个号码叫陪审员号码(JUROR NO. ),每个人的号码都不一样,我的号码是12115。开始叫号的时候,大厅里的工作人员把今天登记的全部陪审员号码送进法庭里面,由法官从这些号里随机抽出一个,然后工作人员在大厅里叫出这个号码。
有意思的是,这个叫号真的是工作人员用嗓子叫出来的,为了让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听的到,叫的声音就比较大,音量估计八度左右,让我想起了通信基本靠吼的岁月年华,好亲切啊!
叫号间隙,是漫长的等待。闲着也是闲着,我就开始构思和写作这次的经历,但是又惦记着叫号的事,于是手和眼忙着在手机上敲字,二个耳朵却尖尖地立着,像雷达一样扑捉着工作人员的美妙叫声。
又一次叫声响起,我赶紧对了一下号码,太好了,不是我。是谁呢,我抬头望去,一个有纹身的大汉站了起来,气宇轩昂的走向了工作人员。这个倒霉蛋,我心里嘀咕了一句。
嗯,不对啊,怎么有个老太太也站起来了,而且也走向了工作人员。“老太太,你肯定眼花看错了号码,这是审大毒枭的案子,不是什么好事,赶紧回去吧”!我差点喊出声来。
大汉键步如飞,眼看快要走到工作人员的面前时,突然一个急转弯,呲溜,钻进了旁边的男厕所。
估计这位老兄一听不是自己,趁着下次叫号之前还有点时间,赶紧去办点私事,万一下次叫到自己的时候,就可以净身出户了。
不是大汉,那肯定是这个老太太喽。可怜啊,我顿时对老太太生出了无限的同情!
伴随着众人的目光,老太太慢悠悠地走着,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,而我的心却随着老太太的脚步加速跳了起来。一步一步一步……仿佛过了半个世纪,老太太终于快走到工作人员的面前了,只见她轻轻按了一下墙上为残疾人安装的电钮,女厕所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,老太太颤悠悠地也拐进了厕所里。
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,老太太,不带这么玩的好不好。尽管俺为你没中大奖感到高兴,心脏从嗓子眼一下子跌回到了肚子里,但你方便轻松了,俺可是为你担惊受怕了好一会儿,嗓子眼都差点被心脏给堵死。
现在老太太进了厕所,感觉俺被这个只见过背影的陌生人耍了一把,我尴尬地捂住了发红的脸,以至于后来谁拿着号进了法庭俺都没看见。

被老太太耍了一把后,我不再四处观望,全身心投入到了写作中。我埋头敲字,意识慢慢离开了身体,离开了大厅。我忘了时间,也忘了杀人案,我进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。
吧啦吧啦吧啦,一阵大喇叭吵醒了我,还是那个男法官,说杀人案的陪审员已经选完了,大家都散了吧,回家吃个中饭,可以洗洗但是别睡,下午二点大家还回到这里,挑选民事案件的陪审员。
我一下子愣住了,被叫中号后进入法庭房间里是什么感觉、面试的时候多么紧张、律师有多气派、法官如何威风、毒枭有哪些秘密、案子多么精彩,等等等等,俺啥都没赶上,嘛儿都不知道,轰轰烈烈惦记了好几个月,忙活了多半天,到头来屁事没沾着,稀里糊涂的就被打发了。
何况写作才开了个头,如果不能打入堡垒内部,捞不到真人真事,没有第一手资料当龙骨,俺还怎么往下编啊?
范进之所以出名,是因为考了好多次,五十四岁才中的举。俺六张多了才赶上第一次招考陪审员,比范进还不容易,就这样白跑一趟,什么都没捞着,我多冤啊!不行,我得找找原因,到底为什么没有被选中面试。
作为码农,我的逻辑思维还是挺强的,脑子转了两圈就发现了症结。上次说过,工作人员把所有候选人的号码给了法官,法官从中抽出号码,工作人员把抽到的候选人叫进法庭房间,由法官、律师等共同进行面试,然后决定是否成为陪审员。律师和法官的时间都很宝贵,他们会以最短的时间敲定陪审员,所以一旦人员选够了,整个选拔过程就结束了。
来的候选人一般是需要人数的若干倍,比如上午来了五十多人,选十二个人,多数人的号码根本就不可能被抽中。也就是说,如何让自己的号被抽到,是变成陪审员的最关键一步。
这么说来,大多数人都白跑一趟喽?到也不是,去了趟法院总是有点收获的,俺打探到了小道消息,凡是去法院报过到参加过选陪审员的,三年之内就不再被召唤了,所以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浪费时间。
总而言之,就是大多数人的号根本就没有被抽到,自然也就没机会被选中了。
愣神的功夫,大厅里的人走了一多半。我看了一下表,快十二点了。
来的时候不想被选上,现在没选上又有点不甘心,到底是想选上还是不想选上啊?我有点拿不定主意了。甭管那么多了,先出去找个地方把肚子填饱再说吧。
出大厅门口的时候,听到一个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飘来一句话,“你们上午都登过记了,下午来的时候可以直接进大厅”。

下午不到二点,吃完中饭的我又回到了法院。到此为止,剧情还算中规中矩、波澜不惊。不料一阵妖气吹过,戏风突变,在紧锣密鼓中,剧情出现了诡异的反转。
还没到登记处,就看到了一群人排着一个好长的队伍。我往队里观察了一下,有些人上午来过,但绝大部分是新来的。我一下子想起出门时听到的那句话,登过记的可以直接进去。看来,上午来过的许多人还不知道这个捷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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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向队伍前面走去,为了避免被当成加塞儿的,嘴里像祥林嫂一样边走边念叨,“我登过记了,我登过记了,我登过记了” ……
走过长长的队伍,来到了大厅门口。登记桌前面人头攒动,工作人员手忙脚乱的在纸上找着名字。我在人群的空隙中探进头大声问道,“I came here this morning and registered already, can I go in? (我上午来过,已经登记了,可以进去吗?)”
“Yes you can (可以进去)”, 登记员头都没抬。
我走进等候大厅,看到里面的人不多,心中暗喜,合理合法的利用了捷径,我在绝大多数人之前进了大厅,先声夺人。
正琢磨着坐在哪里时,一个工作人员对我和周围几个人说,你们都坐在前两排吧。有仙人指路,我何不从命。于是,在第二排靠近法庭入口的位置上,我挑了个干净的位子坐了下来。
那个工作人员离我不远,一抬头就看到了,是个中年妇女,大眼睛、圆脸庞、白皮肤、红嘴唇,穿着得体,尽管有点婴儿肥,但保养的挺好,属风韵犹存型。不经意间我俩还对视了两秒,她给了我一个和蔼的微笑,我还了一个咧嘴,戴着口罩,对付一下儿呗。
十多分钟后,外面的人陆续都进来了。我回头扫了一眼,妈呀,黑压压的一大片,差不多有一百来口子。
这时传来一声叫号声,是风韵犹存的,听着还是那么美妙,只是音量比上午小了一点。看她的眼神,特意对着前两排的人,眼角还时不时扫我两下。
奇怪,怎么没放视频就叫号了,声音这么小后排能听到么,眼角扫我是啥意思,怎么跟上午全不一样了?
不行,我还得麻烦逻辑思维给捋一捋,看看是怎么回事。
哦,想明白了。你看啊,这号肯定是针对上午来过的人叫的,所以不用放视频。等上午的这个民事案子选完后,让上午来的人都回家,再给下午新来的百十号人放视频,程序重新开始,挑选其它案子的陪审员。
那么如何知道我们是上午来过的呢,因为我们上午登过记,名单早就在人家手里了,而且我们有捷径,可以早进来。至于为什么风韵犹存用眼角扫我,可能是对我有点 ……
“12115”,我正在琢磨着风韵犹存对我是不是有点意思,她就叫号了,而且吓了我一跳,她这次是叫我呢,对于这个号码,我早就熟记于心了!
“这儿呢”,我一慌,脱口回了句北京土话,儿音还挺重的。忽然一想,不对啊,叫我的是洋妞,听不懂咱国语,我赶紧把脑子里的语言开关搬到了英语这边,答应了一声,”here”,同时站了起来。
这一站不要紧,立马儿有一百多双眼神儿扎向了俺,整得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。
风韵犹存挺善解人意的,知道新手上路都生分,就给了我一个暖心的微笑,指着法庭的大门柔和地说,“请进吧”。
俺一向比较低调,很少见过大阵仗,这么多人盯着后背,让我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紧张中,脑子似乎停止了摆动,好在腿脚还能迈步,于是机械地向着神圣的法庭房间走去。
一扇深红色结实厚重的大门被徐徐打开,我小心翼翼的踏进了法庭里面。
扑面而来的是个气场强大的阵势,这阵势在电影里似曾见过,但身临其境的感觉,还是让俺的小心脏咚咚的震跳了起来。

在大厅里百十双眼神儿的注视下,俺小心翼翼地迈进了法庭大门。打眼一看,整个房间里呈古铜色调,透着庄严与凝重的气氛。房间里的左边站着几个趾高气扬的律师,身披打官司专用的黑色战袍,个个显得灼灼逼人。中间台子上高高地坐着一个女法官,岁数在五十开外,严肃的面容棱角分明,眼睛后面闪着犀利的目光,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。右边站着几个已经选上的陪审员,毕恭毕敬地排成了一队,其它工作人员散落周围。让我心颤的是,这些人全都高高在上的直视着我,好像我是将要受审的犯人一样,看的我心里发虚,身上发毛。
顺着工作人员的指点,我走到了陪审员队伍的最后位置。刚站稳脚跟,女法官就冲着我说话了。当时我脑子有点懵,没完全跟上法官的节奏。她好像是介绍了当陪审员的责任和义务,什么情况下不能当陪审员,如果有困难说出来法庭会给以考虑,这个案子大约需要三周时间,等等。说了一通后,她盯着我问道,“当这个案子的陪审员,你有什么困难吗”?
聊到这里,看官不要急,先容我介绍一下安大略省高等法院是如何运作的。
安省高等法院受理三类案件:家庭案件、民事案件、和刑事案件。
家庭案件处理跟家庭法有关的官司,比如离婚财产分割、探视儿女的权力、抚养费,等等。这类案件不需要陪审员。
民事案件处理个人或企业的私人权利遭受到损害后提出的诉讼,原告的诉求一般是经济赔偿或纠正错误。大多数民事案件也不需要陪审员,只有大的、复杂的民事案件经过申请得到批准后才能有陪审员。没有陪审员的民事小案件一周内就可以搞定,有陪审员的民事案件一般需要二、三周或更长时间,还要向法庭交额外的费用,律师费用也会大幅增加。
刑事案件则是处理跟刑法上的罪行有关的案件,政府代表大众起诉嫌疑人。如果诉求刑期超过五年监禁的话,嫌疑人有权要求法庭提供陪审员。
选陪审员就是选符合条件的老百姓,最好是既不懂法律也不了解案件的人,这样才没有固定倾向,也不受道听途说的影响。另外还应兼顾男女比例、不同族裔、各种职业等等,这样才具有广泛的代表性。法官代表着法律,而跟法官不同,陪审员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的是社会上的民意。充分了解原告和被告双方的证词及证据后,在法官的指导与解释下,陪审员要做出符合大众常理的、客观公正的裁决。
在法律上,刑事案件的裁决用的是排除合理怀疑标准(proof beyond a reasonable doubt),指的是原告方在控诉被告人有罪的时候,使用的证据在程度上应该超越或者排除常人符合逻辑的疑虑,秉承的是无罪推定、疑罪从无的原则。具体到陪审员的判决上,必须是十二个陪审员一致同意,才能得出裁决结果。而民事案件的裁决是根据可能性平衡标准(balance of probabilities),讲究的是证据优势,只要能让陪审团相信你的证据比对手的充分,你的故事比对手的故事可信,那么你就可以赢得诉讼了。六个陪审员中的只要有五个是一致意见,就可以得出裁决结果。
聊完法院和法律的那点事儿,回到今天的法庭吧,要回答法官的问题,当陪审员是不是有困难?
肯定有困难啊,是啥来着?我让发懵的脑子赶紧转了一下,对了,想起来了。
“我只能懂简单的英语,太复杂的英语我就不太理解了”。说出这句话后,我心想靠这个理由好多移民都躲过了当陪审员,俺也应该不例外吧。
女法官见多识广,一眼就看出了俺这个雏的小心思。于是,她不紧不慢地用英语跟俺对起话来。
“你来加拿大多少年了”?
“三十多年了”。
“当陪审员对你的工作和生活有很大的影响吗”?
“嗯,应该不会吧”。我说道,心里也是这么想的。许多人不想当陪审员,是怕影响工作、影响挣钱。俺工作了多半辈子,现在快退休了,家里也攒了点余粮,已经不在乎有没有工作了,也不在乎损失这点小钱。
“你懂得医疗上的专业术语吗”?女法官接着问道。
“这个俺真的不太懂”,我坦诚地回答道,心想那些古怪的医药名词、治疗用语,别说听不懂了,有些看着都念不出来。
“如果用简单的英语解释一下医疗术语,你能懂吗”?法官依然不紧不慢地问着。
“如果用简单的英语给我讲解一下,我想我会明白的”。俺老实回答到,毕竟俺在加拿大大学里混到了一个硕士学位,语言能力比不上本地人,但也不能算很差吧。
这时,我估计法官问的差不多了,该是律师们问我问题了。律师都是能言善辩的主,他们的刁钻肯定会让我难以应对,甚至哑口无言,要想让律师们满意很不容易,所以我预料,接下来就是一阵暴风雨式的刨根问底,然后就把俺打发回家了。
果然,法官转过脸去向原告律师问到,“你对候选人有问题和异议吗”?
“法官阁下,没有”。原告律师嗓音洪亮,是个中年人,带着眼镜,大腹便便,后来才知道是个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。他的左边站着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律师, 右面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助理。
法官又转过脸,向被告律师问到,“你对候选人有问题和异议吗”?
“法官阁下,没有”。被告律师的回答同样干净利索,他也带着眼镜,也大腹便便,岁数挺大的,头顶全秃了,虽然声音有点弱,但看起来是个经验老道的江湖高手。
法官再次转过脸,对着我说,“你被选上陪审员了,你可以履行陪审员的职责吗”?

对法官这个问题,我没时间多想,也一下子找不到拒绝的理由,在众目睽睽之下,我只好崩出一句,“可以”。
才被审问了几分钟,还没过足瘾呢就结束了,这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。
法官一点没耽搁,马上让我们六个人走进陪审员包厢,站在各自的位置上进行上岗宣誓。俺以前没见过法庭宣誓,现在才明白有二种宣誓形式,手上拿着圣经以宗教的名义宣誓、或者举起右手以确认的方式宣誓。俺啥神都不信,就选择了举手确认的方式。一个工作人员看着书念了一段话,然后挨个儿问我们是不是确认,我听了个大概齐,好像是保证在证据面前做公正的裁决之类,幸亏俺排在了最后一个,前面的人干什么我就干什么,照葫芦画瓢,有样学样呗。听前面的说“affirm(确认)”,我也跟着说了这个英文字,“affirm”。
宣誓完毕,法官又交代了一些庭审和案子方面的事情。案子是八年前一起车祸引起的,庭审从明天开始,每天上午九点半到下午四点半,上午休息一次,下午休息一次,中午一小时吃饭,回家后不能跟任何人讨论案情,也不能自己查找跟案子有关的信息,一切以法庭上的证据为准,等等。然后法官指着墙角的一个工作人员说,这位是你们这个陪审团的助理员,在庭审期间他会一直和你们在一起,为你们提供帮助,现在你们跟他一起去熟悉其它情况吧。
随后这个叫保罗的工作人员带上我们六个人去了二号陪审团工作室,开庭后我们每天都在这个房间里讨论案情和休息,最后裁决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做出决定。房间里有个长长的桌子,许多椅子,有免费的咖啡,桌子上有小零食,冰箱里有瓶装水,还有个带残疾人设施的洗手间。
我们围着桌子坐下后,在一张表格上写下了各自的姓名、住址、电话、紧急联系人等信息。等这一切都办完了,保罗告诉我们,今天可以回家了,明天早上九点到九点一刻在一楼电梯口集合,九点半开始第一次开庭。
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,我带着兴奋的心情离开了法院。离开之前,还领到了一张收据,证明今天来过法院挑选陪审员,拿回公司可以当作请事假的证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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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车回家的路上,我左思右想今天发生的事情,渐渐回过神儿了。当陪审员不是件寻常的事,花三个星期每天往法院跑也没那么轻松,我就这么答应了,会不会太仓卒呢,公司同意我请三周假吗,家里人会不会反对,三个星期之内有没有重要的事情……
哎哟,糟糕,不好,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。
从年初开始,我和朋友们就在商量夏天去哪里玩,四月份终于定下来了,去大西洋沿岸旅游,接着我们各自花了好多时间做攻略,计划七月二十三号从多伦多出发,开车一路向东向北,驾车先去魁北克省玩二天,然后去新不伦瑞克、爱德华王子岛、和纽芬兰三个省,游览当地的国家公园和海岸风光,八月五号回来,一共十四天,五千多公里的行程。
新冠以来,耽误了几次出游计划,包括预定好的拉斯维加斯度假、去北京给父母扫墓等等。现在旅游刚不受限制,本打算好好跟朋友们出去玩一趟,而且路上的酒店都预定好了,一共订了七个酒店十多天的房间,住宿费用共三千多加元,已经交了一部分押金,一切准备就序,只等十二天之后开始大西洋沿岸之旅了。
现在从天上掉下来了个陪审员的差事,砸在了我的头上,我需要去法庭陪坐三个星期,而盼望已久的旅游也快要开始了,这不是冲突了吗?
想到这里,我浑身一惊,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!
其实来面试之前,我想好了几个不能当陪审员的理由,去大西洋沿岸旅游是其中之一,还有英语不好等其它理由。但面试的时候太紧张了,我居然把旅游的事给忘了,根本就没想起来,所以就没告诉法官。想到这里,一股热血蹿上了头,我差点给自己一记耳光,大声用英语骂了一句,“fxck”!
这可怎么办啊?赶紧给内人打电话商量一下吧。我马上拨通了电话。
“我闯祸了”,俺焦急地说道。
“怎么了”?
“我被选上陪审员了,一切都发生的太快,我根本来不及反应。明天就开庭,要连续去法院三周”。
“啊……”!?
“我刚想起来我们还要去旅游呢,这可怎么办啊”?
“你现在在哪里”?
“我在开车回家的路上”。
“你现在马上回法院,告诉他们你有旅游计划,没办法当陪审员,赶快去”,看来内人的反应比我快多了。
“好的,我现在就回去”,我答应着,前后看了一下路况,猛的一个左满舵,车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,我掉头奔法院疾驶而去。

我急忙开车又回到了法院,急匆匆地冲进了三楼的大厅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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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厅周围有一些办公室,我使劲敲着其中一间,记得保罗说他的办公桌在这个房间里。不一会有个女士出来了,我说找保罗,她回头叫了一声,“保罗,有人找”。几秒钟后,助理员保罗站在了我的面前。
我焦急万分、语无伦次地对保罗说道,“非常抱歉,我忘记说了,我全家人二十三号要出去旅游,已经计划好了,酒店也订了,我忘了跟法官说了,发生的太快,我反应不过来,真的很抱歉,能不能跟法官说一下,我当不了陪审员了”。
保罗思索了片刻,面无表情地说道,“法庭现在已经关门了,今天找不到法官了”。
“那怎么办啊,我以为答应当陪审员之前有时间跟家里商量呢,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定下来了。刚才想起来我有这个旅游计划,这次的旅游对我的家庭来说非常重要,现在我有大麻烦了”。我边说边擦着额头上的汗。
“这事只能由法官来决定”。保罗耸了一下肩膀,不紧不慢地回答着。
“哦,只能明天早上告诉法官,然后由她决定吗”?我此时像泄了气的皮球。
“对,明天早上告诉法官。你可以这样做,法庭需要写出来的东西做为存档,你回家后写一封信,上面表达清楚是什么原因让你无法当陪审员的,明天早上带来,我把这封信交给法官”,保罗告诉了我正确的做法。
“好吧,我回家写封信,明天早上带来,谢谢,明天见”。
“明天见”,保罗朝我挥手道别。
我出了法院,脑子乱乎乎的,开车回家的路上,由于心神不定,差点闯了红灯。
到家后,我马上打开了计算机上的Teams软件,在公司群里看到老板还没下线,赶紧跟老板汇报了我的情况。
我告诉老板我被选上了陪审员,要去法院三周的时间,可是家里十几天后还有度假计划,所以明天我要去法院申请退出陪审员。
老板很快回了信息,说你的处境挺难的,对此表示同情,你绝对应该去取消这个陪审员的差事。
我接着问道,咱们公司这方面的政策如何,去当陪审员有工资吗?
老板说,对陪审员的政策,各个公司都不一样。一般来说,小公司财力有限,给当陪审员的员工发几周的工资,会给小公司带来一定的困难。老板说他以前也去面试过陪审员,跟法官强调了小公司的难处,法官就理解了,然后就没选上老板。
从老板的支支吾吾中,我明白他不想让我去当陪审员,更不想让我一走三个星期,不干活还给我发工资。
我说好吧,明天我去取消当陪审员,然后我就下线了。
晚饭的时候,一家人围坐在桌旁,我说了今天陪审员的事,承认记性不好,闯下了大祸,我边说边叹气。内人态度很明朗,说你这样做不仅让咱们家为难,更对不起约好一块儿去旅游的朋友们,明天去法院一定要取消这档子事儿。我嘴里答应着,心里却犯了嘀咕,现在已经被选上了,没有过硬的理由,法官不同意怎么办啊?想到明天要去办的事,顿感压力山大,我饭也吃不下了,撂下饭碗转头问女儿,“如果法官不同意,我必须去当陪审员,你理解和支持我吗”?女儿才十七岁,说出的话却出乎意料地成熟,“爸爸,你别埋怨自己了,你说过新冠改变了你的许多想法,说过疫情后要去做一些挑战自己的事情,现在当陪审员就是个难得的机会,会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,如果你真的当上了陪审员,我百分之百的支持你”。
没想到女儿如此成熟,这番话让我好感动,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,心境平静了许多。
晚饭后,我重新收拾了一下心情,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做。

内人的不支持和女儿的开导,加上我的举棋不定,导致了心情既纠结又复杂。我重新思考了一下,决定先做好取消的准备,于是我把准备好的旅游攻略、七个酒店的预订信息等等都打印了出来,还写了一封英文信,列出了家里的旅游计划,请求法官把我从陪审员名单里除掉。
准备完材料后,又码了一会儿文字,天就黑了。我跟家人道过晚安,熄灯躺到了床上。
眼睛闭上了,脑子却不停地转着,身子也跟着翻腾着。翻到左边,想起了法庭上的所见所闻,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刺激。翻到右边,想起了明天要背负请辞的重任,要把事情说清楚,争取法官的同情。翻到仰面朝天,又想起了女儿曾经问过我,“爸爸,新冠这个全球大灾难结束后你想做些什么”?我说,“要做几件不同寻常的事,庆祝大难不死,比如去非洲国家公园看动物们弱肉强食,自驾开车去美国周游各州,参加一次奥运会开幕式,做火车穿行于北欧的世外桃源,到中国当半年志愿者,等等”。现在没想到新冠还没结束,做陪审员的事先来了,这也是个不同寻常的事情,为什么不抓住呢?
思绪在激烈的震荡着,翻来覆去睡不着,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台钟,夜里十二点多了。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,现在必须睡觉,我命令自己再次闭眼,一下子把脑袋扎到了枕头底下。
不知过了多久,朦胧中有人问我,你是想当还是不想当陪审员啊?我说,其实有点想当,毕竟是个新奇的经历,但把这么好的旅游计划耽误了,公司还不愿意给工资,代价也太大了。旁边有人插了一句,法官不会取消的,你逃不掉当陪审员喽。我脖子一梗反驳道,法官也是人,也有同情心,我要是连哭带闹死也不当呢,他们能强迫我吗,我有充分的理由,肯定想不当就能不当。我这一激动不要紧,猛的一个鲤鱼打挺又醒了,原来是南柯一梦,看了一下钟,午夜一点半。
彻底睡不着了,头还有点痛,我只好爬起来调节一下。
拉开二楼的窗帘,屋外地面上一片昏暗,我抬眼望向天空,一轮皎洁的月光扑面而来。
记得二十多岁正当青春的时候,我还在北京为前途挣扎着。市面上有个说法,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。正是眼前这轮明月,加上公知们的忽悠,诱使我背起了行囊,逐梦到了天涯。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,加拿大成了我的第二故乡。
后妈待我不薄,给我奖学金上学,后来又找到了工作,我从一无所有变成了拥有三瓜两枣。这些年我时常琢磨,应该抽些时间做义工或者志愿者,用行动回馈这个不是故乡的故乡,用奉献表达我的感恩。现在法院对我发出了召唤,社区需要我的参与,百姓盼着我的服务,这不正是报恩的好机会吗。
我久久凝视着美丽的月亮,她用温柔的小手拨动着我灵魂深处的真善美心弦,当第九乐章响起的时候,一股力量油然而生,我暗自下定了决心,为知恩图报俺在所不辞,甘愿付出代价!
主意已定,我松了一口气,扭头再看表,二点二十六,真的该睡了,我再一次躺回到了床上。

下了当陪审员的决心,心情顿时轻松了,躺回床上一会儿就睡的呼呼的,居然起夜的毛病都没犯,一觉醒来已是大天光。看来,有些毛病只需要紧一下心理螺丝,或许能大病化小,小病化无。
当陪审员是个稀罕事,当然要十分重视喽,这不,俺起床后先刮胡子后洗脸,着实打扮了一番,还特意从箱子底儿拿出了约会才舍得穿的衬衣。
准备停当后,刚要出门,内人追了过来,把给法官看的打印材料递给了我,语重心长地叮嘱道,“别忘了把这些材料给法官看,要好好解释,别发脾气,但一定要取消这个陪审员的差事,咱不能对不起朋友们”。我接过材料,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,心里还没想好如何说出昨夜做出的决定。
开车一路上,俺的心情感慨万千。在俺看来,能审案子的都不是俗人,古时候是包青天大老爷的级别,现代是万里挑一的职业法官们。俺徐小四何德何能,居然也能高高地坐在法庭上,审理呈堂证据,大律师们在俺面前卖力表现,证人们轮番登场如实招来,最后俺还能掌握生杀大权、决定别人的命运。能混到这个份儿上,是让祖坟冒青烟的荣光啊,俺觉得挺自豪。
转眼到了法院,停好车后,我看了一眼旁边座位上的打印材料,心里念叨着,既然做了决定,就不能带你们玩了,踏踏实实在车里睡觉吧,俺毅然关上了车门,精神抖擞地走向了法院大楼门口。
第一次当陪审员,大姑娘坐轿头一回,怎么也捺不住砰砰的心跳,脸上还荡漾着一丝傻笑。
来到大楼拐角处,看见楼侧面停着二辆大面包车,几个警察全副武装地从车上押下来几个犯人,向法院旁门走去。出于好奇,我停下来看着热闹。走在后面的一个带镣铐的大胡子这时候转过头来,正巧看到我在笑着,就狠狠的瞪了我一眼。这一瞪不要紧,吓了我一激灵。这主没准儿是个杀人犯吧,是不是注意到我了,不妙啊!俺张着嘴,笑意僵在了脸上。看来跟法院沾边的事不是儿戏,还是小心为好,不要太得意,俺使劲压抑了一下兴奋的情绪。
来到法院一楼集合的地方,看到助理员保罗跟在场的人正闲聊呢。俺跟大伙儿一块儿等了一会儿,人都到齐后,保罗带我们六个人上电梯去了四楼。他用工作卡开了一道安全门,带大家进了法院里面的办公区。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,看到两边有许多房间,有的门口挂着牌子,像是某人的办公室,有的门口写着某某法庭,门上面有个指示灯,像手术室一样,如果灯亮着,说明里面正在忙着庭审呢,不能打扰。我们一行人走了一阵子,最后进了昨天来过的陪审员第二工作室。
保罗让我们先休息一下,他去禀报法官,一会儿回来带我们去法庭正式履行职责。
保罗走后,我们六个陌生人闲聊了起来。通过各自介绍得知,1号是以前当会计的退休老头儿;2号是个五十多岁的售货员,聊天时不出三句就会提到他的希腊大家庭的故事;3号是个退休的护士老太太,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;4号是个四十多岁的个体户老板娘,哥伦比亚移民,英语跟我在一个档次上;5号是约克大学三年级的在校生,皮肤略黑,像是印巴裔;6号就是本人,自我吹嘘是计算机软件工程师、高级程序开发员、环境保护数据库专家、某公司软件部门负责人(哈哈,只管我一个人)、北美最好的水文地质数据管理系统首席架构师,反正吹牛不上税呗。俺的这番卖瓜吆喝,着实把在场的其他人忽悠的一声叹息,不敢小瞧俺这个连英语都听不明白说不利索的外来民工了。
唠磕中,俺不时地看墙上的挂钟,盼着保罗赶紧回来带我们去开庭,好让俺粉墨登场参与大戏的角色。
盼曹操,曹操就到了。几声敲门声后,保罗进来了。令我没有想到的是,保罗径直朝着我走来。
“6号,你有度假计划的事情我告诉法官了,你申请退出的信带来了吗”?保罗盯着我问道。
唉,不想来的还是来了,我心里叹了一口气。今早我特意躲着保罗,没跟他提这回事儿,以为白不提黑不提就糊弄过去了,没想到法院办事认真,非要跟我讨个说法。
怎么回答呢?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,干脆说实话吧。我把头往后一仰,故作镇定地答道,“我想了好长时间,现在决定不去旅游了,想担起这个陪审员的职责,所以没写那个申请退出的信件”。
“哦,又想当陪审员了,不去旅游了,你以为这是哪里啊,想来来想走走”,保罗显得没那么客气了。
“我觉得既然被选上了,我就要把这事做好”,我争辩道。
“那也要写出来你的想法和决定,法官需要文字的东西才能做出判断,你想留下来做陪审员,法官还不一定批准呢。这样吧,这里有一叠纸,你把前后状况都写下来,然后放在这个信封里,封面写上6号,我把它转交给法官,让法官决定你是留下来还是马上回家”。保罗不依不饶地让我把这件事写下来。
“好吧,我现在写”,我答应道,心想这情况有点复杂了。
我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英文字,意思是我想好了,当陪审员是很光荣和有意义的事情,我愿意把它做好,可以不去旅游。写完后,我把信纸装进了信封里,信封外面写上了6号,递给了保罗。
保罗二话不说,扭头出了房间,朝着法庭方向走去。
房间里十分钟前还是热热闹闹的,现在却鸦雀无声了,其它人都屏住呼吸,眼睛直直地盯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疑问。听着我和保罗的一问一答,估计他们在想,这个6号搞什么鬼,把庄严神圣的法院当抽屉了,拉出来推进去的,法官怎么能容忍这种人来捣乱呢。
保罗走后,我感觉气氛有点紧张,赶紧给大家解释了一下我的情况。其实,经过这么一折腾,我也有点心虚了,法庭还没开审,我就给人家来了这么一出幺蛾子,谁都觉得别扭,法官还能留下我这个麻烦制造者吗?
我心里忐忑不安,前额也微微出汗了,赶紧深深吸了一口气,暗自告诉自己,千万不能慌,要稳住阵脚。我起身倒了一杯咖啡,特意没加糖也没加奶精,一口气喝下了半杯苦涩的黑咖啡,强迫自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。
又过了一会儿,门再次被敲开,身高马大的保罗跨了进来,朝着我说道,“6号,跟我来,法官要见你,带好你的全部东西”。
我身子微微颤了一下,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。我慢慢站起身来,环视了一遍在场的各位,有点悲凉地开了个玩笑,“各位,可能我回不来了,认识你们很高兴,咱们就此别过吧”。
房间里还是那么寂静,没人答话,只有一片同情和疑惑的目光。
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,步履沉重地跟着保罗走出了房间。

十一
我出了陪审员待着的房间,跟着保罗向法庭走去。想到法官马上就要打发我回家,心情倍感沮丧。在焦虑之中,我边走边飞快地思考着,必须在十几米的距离内想出个办法,说服法官留下我。
俺活了多半辈子也没啥出息,这次遇到个难得的机会,在困难面前千斟酌万盘算终于下了决心。今天是大戏的第一天,开场的梆子声都听到了,没想到马上就要被赶出剧院,我这小情绪能不沮丧吗!
磨磨蹭蹭走了一会儿,脑子里还在思索着对策,每一步都好不情愿。无奈之下,最终还是来到了法庭门口。保罗拉开大门,示意让我进去。就在跨进法庭大门的一刹那,俺忽然想出了个主意。
英语不是俺们移民的强项,靠耍嘴皮子恐怕不行。要想达到目的,必须出奇招。不靠说,那靠什么呢?俺突发奇想,觉得应该深情饱满地哭它一鼻子!你想啊,黄皮肤的没几个当陪审员,现在来了个华人大叔,痛哭流涕的想给法院做贡献,这是多么感人的正能量啊。何况法官是个女的,心比较软,看着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,能不感动吗!
想到这里,俺精神一振,挺起了日渐弯曲的后腰板,稳稳地走进了法庭,一屁股坐在了6号陪审员的席位上。
“6号抬头,你是啥故事,如实招来”,女法官居高临下俯视着我,威严地吆喝了一声。
这么犀利的问话,是在审犯人吗?俺抬头瞄了法官一眼,女法官冷冷的看着我,面孔庄严肃穆。俺又瞟了一眼律师们,控辩双方的几个律师齐唰唰地盯着我,各个都横眉立目。大家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我,每个人都显得很不耐烦,希望尽快打发掉眼前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,不要浪费法庭的宝贵时间。
人生难得几回搏,此时不博何时博,我吸了一口气,清了一下喉咙,用蹩脚的英语开始了无罪辩护。
“是这样的,俺家是有个旅游计划,和朋友们一块儿去海洋三省玩十多天,已经为此准备了几个月,还跟公司请了假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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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”,法官跟了一句,显然不买我的帐。
“俺记性不好,昨天出了法院大门我才想起来”。俺说话的时候显得有点委屈。
“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”?
“我想了半夜,决定不去旅游了,我想当这个陪审员”。
“嗯?你不去旅游想当陪审员,为什么”?女法官的脸色一下子从威严转成了好奇。
关键时刻到了,我调动了一下五脏六腑的情绪,慢慢抬起头,深情款款地望着女法官,嘴唇颤抖地讲了个故事。
“三十多年前的冬天,一个不会说英语的亚洲男人,辗转来到了枫叶之国。他举目无亲,身无分文,穷困潦倒使得他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。是这个国家给了他新的生活和机会,让他改变了命运。后来,这个男人过上了有车有房有存款、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,这个他就是俺。为什么想当陪审员?因为俺实现了梦想,找到了幸福,但俺是感恩的,现在想回馈国家,让更多的人实现他们的梦想,为社会做力所能及的贡献,而当陪审员就是我奉献社区的最好机会”。
说到此时,俺完全投入到了角色中,调动起九阳真经之气,把不轻弹的男儿泪硬生生地逼了出来。但是,毕竟俺不懂演技,故事讲完后,泪珠却在眼眶上打着转转,不肯屈尊流出来。坊间说,流在脸上的泪水才能最打动人心,看来非常时期要用非常手段了,我慢慢把右手移到背后,使劲拧了一把屁股,哎哟,一阵剧痛袭上眉梢,击垮了眼框上的闸门,顿时,一串悲壮的热泪流淌在了脸颊上。
俺说话的时候,一直观察着女法官的表情。刚开始的时候,她听的很入神,说到中间的时候,她显得有点吃惊和困惑,等故事讲完后,看着老泪纵横的大叔,女法官显然被感动了,刚才还神情严肃的面容,现在却透出一丝温柔。我估计她在想,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,说出的话怎么这么与众不同啊!
“你如果取消旅游计划,会承受很大的经济损失吗”?女法官问到,语调柔和了许多。
“取消预订的几个酒店,大概会损失五、六百块钱吧,另外,我们公司不支持我来当三周的陪审员,我想使用自己的年假来做这件事情,所以总的来说是有比较大的损失。我是搞计算机软件的,老婆也工作,家庭收入还可以。为了让咱们社区有更好的法制和安全,我愿意承受这点损失,而且我也想给儿女们做个榜样,用实际行动教育他们为社会做义工、做慈善、做贡献”。
讲到这里,我动了真情,声音有些哽咽,几颗泪珠流过沧桑的下巴,慢慢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,重重地摔落到了地板上。
女法官的表情有了进一步的变化,开始的时候从严酷变到了温暖,现在逐渐又变成了激动。我刚说完的时候,她的双眼已经泛起了潮红,嘴角还略微抖动了一下。这位认真负责的女法官,平常接触的大部分人都是平头百姓,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对政治和司法漠不关心,对当陪审员也不甚热情,说的话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市井俗言。现在,一个非主流弱势族群不起眼的小人物,竟然用家国情怀的认知和痛哭流涕的激情,把法庭上的芝麻屁事上升到了崇高的战略境界,实在是出乎她的预料,深深震颤了她的职业神经。
法庭上一片寂静,空气中流动着悲情。僵持了几秒钟后,女法官意识到,再看着这个眼泪汪汪的男人,自己的情绪也会失去控制。于是,她扭头转向了坐在法庭中间的律师们,开口问道,“你们有什么问题吗”?
“我有个问题“,随着声音我斜眼望去,是被告辩护大律师在说话。这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,头顶秃的油光锃亮,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,苍鹰般的小豆眼,炯炯有神地发着光,直射在我的身上。
“请说”,法官倾了一下上身。
“你老婆支持你的决定吗,怎么才能相信你在庭审期间不在老婆的压力下改变主意呢”?
这个问题让我一愣,因为我还没把想当陪审员的决定告诉内人呢,自然也没想过怎么回答这个问题。
在不知所措中,我尴尬地呆坐在那里,眼泪也一下子无影无踪了。
这个老奸巨猾的鹰眼真他妈的刁钻,不愧是收费五百块一小时的资深律师,他知道许多家庭里男人说话是不算数的,最终决定权掌握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婆手上,所以上来就朝着我的软肋下了重手。
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着,大家都在等着我的回答。气氛由温暖一下子冷了下来,不耐烦的情绪再一次弥漫在空中。
我该如何回答呢?

十二
早晨出家门的时候,内人叮嘱让我尽全力了结这个事情,我含糊地应付了一下,并没有告诉她我的决定。现在律师问是否老婆支持我当陪审员,我知道内人对这个事是反对的,但我也知道如果我铁了心就要去做,她是管不了的,于是我信心十足地回答道,“我可以做这个决定,我老婆应该会同意的”。
辩护律师眨了几下鹰眼,思索了片刻,随后懒懒地靠在了座位上,对我这个不在食谱上的动物失去了兴趣。
事已至此,女法官觉得该问的都问了,好像也没找到打发我的充分理由,于是又露出了慈眉善目,冲着我说,“好吧,你可以继续当陪审员了,下去准备吧”。
听到这个结论,我心中的石头轰然落地,窃喜万分,终于努力成功了,我可以做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儿了!我忍着内心的激动,心里念叨着“多谢青天大老爷”,赶紧屁颠颠儿地跟着保罗走出了法庭,又回到了陪审员们待着的房间。
看到胡汉三又回来了,房间里顿时欢呼雀跃,同志们有的向我祝贺,有的嘘寒问暖,有的打探消息。一时间,俺像个明星一样站在聚光灯下,神采奕奕的摆着pose,跟粉丝们谈笑风生地互动起来。
“咚咚咚”,一阵敲门声,保罗推开门探进头,“各位,现在去法庭吧”,一声召唤打断了俺兴致勃勃地瞎白乎。
大家知道,期盼已久的正戏就要开场了,顿时都变得严肃起来。
我们几个人排成一队,一号是退休的会计老头子,走在最前面,我这个滥竽充数是六号,走在最后,在保罗的带领下鱼贯地进入了法庭,坐在陪审员包厢里各自的位子上。
法庭里的气氛比刚才我在的时候更加庄严肃穆,后排座位上还多出了几个人,看样子像是原告或者被告的家属。
女法官宣布开庭,她先介绍了一下今天的程序,上午由原告律师做诉讼陈述,然后是辩护律师做简短的抗诉发言,下午则由原告方传唤三个证人出庭作证。
这个时候,因为我节外生枝的耽误,时间已经拖到了快十一点。
终于轮到原告方首席律师上场了,这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是某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,业界中小有名气。除了挺着男律师常见的大肚子外,看着非常精明干练。他左边坐着另外一个女律师,右边坐着个白皮肤棕头发的漂亮女助手。观众席上还有个年轻人给他送过资料,可见原告的律师团队至少有四个人。
一个民事案子来了阵容这么强大的律师团,看来我赶上的是个大案子。
眼镜大律师拿着一叠材料,起身朝着一个大电视走去,这个大电视离我们很近,放在可以推着走的架子上,电视与漂亮女助手面前的手提电脑相连。
“我虽然干了很多年的律师,但还是搞不定高科技的东西,所以我今天负责说话,计算机上的各种演示就靠我的助手凯瑟琳的魔幻之手了”,眼镜律师面带笑容,对着我们陪审团先开了个玩笑。
这个简单的开场白我听懂了,也让我很受用,能听懂某个语言的玩笑,是需要一点水平的,我咧嘴笑着,心里不免还有点小得意。
忽然,大律师话锋一转,表情严肃起来,“今天的诉讼,是我的委托人布隆巴尔先生控告费迪先生,请先看大屏幕上的几张照片”。
漂亮妞起身打开了电视上的开关,大家转头看向了大屏幕。
屏幕上扑面而来的是一辆惨不忍睹、右半边被撞烂了的奥迪轿车。
“2014年7月16号凌晨,天刚蒙蒙亮,布隆巴尔先生下了夜班后开车回家,在400号高速公路的快车道上由南向北正常行驶,在接近7号公路的时候,忽然看到前方停着一辆车,半个车身在路肩上,另外半个车身挡在快车道上。由于无法及时避让,布隆巴尔先生的车撞上了费迪先生停在路边的车,接着又撞上了前面十几米处停在路旁的另外一辆车,一起惨烈的连环车祸就这样发生了。屏幕上这辆撞坏的汽车,就是布隆巴尔先生的车,可以看的出来,损坏程度相当严重,下一张”。
随后大屏幕出现了一张惊悚的照片,我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。一个男人满脸血淋淋的,鼻子上戴着氧气罩,躺在救护车里,身边的医务人员似乎在抢救着他。
“车祸使得布隆巴尔先生的头部受了严重的撞伤,他马上失去了知觉。有人报警后,及时到来的救护车把他送进了多伦多综合医院”。
我的嘴还在张着,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。再看其他陪审员们,个个都屏住呼吸,神情紧张地盯着大屏幕。
“下一张”,大律师突然提高了声音。
一张核磁共振影像和一张大脑损伤示意图同时出现在了电视上。
“从这两张图片可以看出,布隆巴尔先生的左前侧颅骨外面有一片撞击产生的伤口,颅骨里面的间脑部位有小范围的出血,在更深一点的地方,胼胝体发生了撕裂,而脑震荡使得他一直昏迷了一个多小时,这些诊断都说明,布隆巴尔先生的大脑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”。
法庭上一片寂静,受伤者的惨况和大律师洪亮的男高音,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。
“八年来,车祸给布隆巴尔先生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。在接下来的三周里,你们将听到许多证言,看到许多证据,证明布隆巴尔先生接受了一系列的治疗,包括心理治疗、物理治疗、针灸、按摩、药物、运动医学、睡眠治疗等等,也尝试了几份工作,但他始终是精神焦虑、病痛缠身、行动不便,无法胜任任何工作。作为二个小孩子的父亲,布隆巴尔先生目前已经无法养家糊口,无力支付医疗费用,他的妻子为了照顾他也无法工作,现在,他和他全家的处境非常艰难,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”。
这一段悲惨的描述,听的我热血沸腾,呼吸越来越急促。
“众所周知,车子是不允许停在高速公路上的,这起交通事故以及受到的伤害,完全是因为费迪先生的车停在了高速公路上而引起的。因此,我代表布隆巴尔先生向费迪先生提出下列索赔诉求:1. 疼痛和折磨赔偿,这个无法用数字计算,请陪审团裁定应该赔偿多少钱;2. 收入损失赔偿,一百三十万元;3. 未来医疗和护理费用,一百万元。尊敬的陪审团,你们将有机会看到详细的资料,听到各种证言,你们会明白为什么我们要求这些赔偿”。
到此,原告律师的诉讼开场白结束了。
上帝啊,我彻底震惊了!
一个谁都有可能摊上的交通事故,要二百多万加元的赔偿,这是逼着对方卖掉全部家产、一夜回到解放前、甚至欠一辈子债吗?
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,全身发麻,呆坐在那里,久久回不过神儿来!

十三
下面轮到辩护律师发言了,有趣的是,辩护席这边只有一个律师,就是问过我话的鹰眼大律师,这个人看起来有六十多岁,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。
场上的架势是一打四,寡不敌众啊,我开始为鹰眼担心了。但又一想,或许这是被告方的保险公司派来的专业老炮儿,常年缠斗在各种索赔官司中,有以一敌十的本事。
只见他慢悠悠地走到陪审团前面,打了个招呼,也开了个玩笑,“刚才布莱克律师说搞不定高科技,我比他大几岁,我就更搞不定高科技了,所以我今天根本就不用高科技”。
这个绕口令还挺管用,把我从二百多万赔款的惊呆中一下子拉了回来。再看其他的同志们,各位的紧张情绪也有所降低。
“民事案件中,裁决的根据是什么呢,是根据事件的可能性平衡标准,也就是说,我们要根据各方在事件中的行为,权衡当时的实际条件,考虑符合常理的可能性,全面平衡地判断出原告与被告各负多大的责任”,鹰眼律师像讲课一样,耐心地引导着陪审团。
“我的当事人费迪先生的车之所以停在400号公路的路肩上,是因为撞车的七分钟前,他的车与前面的车追尾了。方向盘上的气囊弹出后,他的车被自动锁死。而且追尾后,费迪先生当即下车向十几米外走去,试图解救前面车里的驾驶员。所以,追尾停车后到跟布隆巴尔先生发生车祸的短短七分钟里,费迪先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,也没有机会改变他的停车位置”。
“大家请看这张图板”,鹰眼调整了一下旁边的几个大展示板,把第一张图板翻过来对准了陪审团。
“我们请了专业公司的顶尖专家,用业界最广泛使用的交通事故模拟软件,对这次撞车进行了分析,这张图板显示的就是计算机对此次事故的模拟图。几天后,这些专家将会出庭作证,向你们解释所用模型的各种参数和专业判断。根据汽车损坏的严重程度,模型结果显示两辆车相撞的时候,布隆巴尔先生的车速是135公里每小时。大家知道,400号高速公路的限速是100公里每小时,也就是说,车祸发生的时候,布隆巴尔先生的车是在严重的超速”。
律师停顿了一下,那双鹰眼忽然闪出了亮光,大家知道,重磅炸弹来了。
“专家们将用科学的方法向你们证明,如果车子是按限速100公里每小时在行驶,布隆巴尔先生会有足够的反应时间,完全可以避开我的当事人费迪先生的车,即使在无法换道的极端情况下依然发生了碰撞,也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刹车,使得车速降到20公里每小时以内,其冲击力要小很多,原告的头部根本不会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。因此,布隆巴尔先生的违法超速是导致他头部伤害的根本原因,事故应该由布隆巴尔先生负绝大部分责任,而不是我的委托人费迪先生”。
听到这里,我有点糊涂了。鹰眼说的没有超速就没有大脑的伤害,这是顶尖专家的结论,我当然相信。可费迪的车子确实停在了高速公路上,也属于元凶,没有这辆车挡道,事故又如何发生呢?
鹰眼接着亮出了第二张展示板,上面贴着一份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,是某公司经理去年十一月份发给布隆巴尔先生的,肯定了他在见习期间的良好表现,并祝贺他转成了正式员工。
“XXX公司的经理将亲自来作证,说明布隆巴尔先生是胜任那份工作的。事实上,过去的三份工作都是布隆巴尔先生主动辞掉的,没有一次是因为无法工作而被打发走的。他用身体疼痛、不能久坐、无法集中注意力、睡不好觉、情绪焦虑等等作为辞去工作的理由,但这些都是主观的描述,很难用科学的方法测量出来。控方聘请的医学专家们相信了他的说法,但我们辩护方请的专家在检查他的病情时,加入了一些特殊的测试题,结果发现,布隆巴尔先生前后矛盾,有说谎嫌疑。另外,我们将用证据表明,从高中毕业到现在,布隆巴尔先生经常参与他父亲从事的装修工程,领取的报酬一直是现金。布隆巴尔先生27岁的时候就买了第一个镇屋,但你们将会看到他全部的报税记录,在那几年中他却几乎没交过收入所得税,因此,这是个偷税漏税、诚信有问题的人,他的话是不值得相信的。综上所述,对于收入损失的补偿方面,我们提出并希望陪审团同意,只对车祸发生后三个月的治疗和恢复期间给予补偿,从他三个月后开始找工作算起,就不存在因无法工作而损失收入的问题了”。
这次我听明白了,意思是,你说一辈子都不能正常工作,要补偿一百三十万的收入损失,我觉得你在说谎,还能工作,只给你三个月的工资,补偿一万多块钱,是你要的一百分之一。
鹰眼大律师,我们是在坐过山车吗?一会儿高的吓人,一会儿低的离谱,地摊上也不能这么砍价吧!
就在我感叹的时候,鹰眼律师变出了第三张图板,上面有一张大表格,密密麻麻的好多行字。
“原告的第三项诉求是未来的医疗和生活护理费用,包括二十七项具体支出,都列在了这张表格里,总计一百万元。我们请的医生也检查了布隆巴尔先生,他今年三十八岁,除了跟脑部有关的病情外,身体状况基本良好。可是这个单子里塞进了许多不应该有的项目,包括请人收拾院子、定期全身按摩、购买健身器材等等,这些支出非常不合理,简直是赤裸裸的狮子大张口。另外,我们联系了布隆巴尔先生看过的所有医生,他过去住在旺市时候的家庭医生将出庭作证,十年前的看病记录显示,他车祸前已经出现了睡眠困难、精神焦虑、头痛、肠炎等健康问题,并且服用过六个月的治疗忧郁症药物。也就是说,布隆巴尔先生目前的病情,有些在车祸之前就存在了,与车祸没有关系,有些已经进行了多年治疗而没有效果,有些所谓病情是无法证实的个人说法。我们的医学专家建议,布隆巴尔先生只需要单子上的三项治疗,约合六万元”。
鹰眼律师喘了一口气。
“综上所述,我们认为,在责任方面,原告布隆巴尔先生要负百分之九十的责任,被告费迪先生负百分之十的责任。在赔偿方面,费迪先生应该赔偿布隆巴尔先生总金额七万五千元”。
鹰眼律师又喘了一口气。
“尊敬的陪审团,相信你们会做出合理公正的裁决,谢谢”。
二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律师,一番激烈的博斗后,一个漫天要价,一个就地还钱,第一个回合就这样结束了。
女法官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后宣布,“现在是中午吃饭时间,休息一小时,下午一点继续开庭”。
我神情恍惚地走出了法院,一生中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,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。回味着刚才的法庭辩论,似乎双方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到底谁该负主要责任呢?又该赔偿多少呢?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团乱麻,毫无头绪。
先吃个中饭吧,我向着前面的十字路口走去,估计那里有餐馆。

十四
去餐馆的路上,我忽然想起内人还在等着我辞了这份陪审员的差事,然后回家吃午饭呢。看来,纸里包不住火了,我现在必须告诉她,要不然她会着急的,我拿出手机拨打了家里的号码。
“你辞了吗,怎么还不回家啊”?果然,内人急切地问道。
“我不想辞,想当这个陪审员”,我的回答平静而又坚定。
“你准备好的信和材料给法官看了吗”?内人还没反应过来。
“没有,材料都在车里睡觉呢,我根本就没把它们带进法院里”。
“噢……”,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,她明白了。“那我们怎么跟朋友解释不去旅游呢”?
“就实话实说呗,这是特殊情况,朋友应该会理解吧”,我硬着头皮说道。
“我说不出口,你去解释吧”,内人的语气还算平和,但是能听出来不太高兴。
“好的,我晚上打电话解释吧”,我一边说着,一边向前面的餐馆走去。
“那你中午吃什么啊”?
有人还关心我吃什么,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,我顿时觉得这半辈子没白混。
“前面有家麦当劳,好几年没吃了,都忘了巨无霸什么味道了”。我挂断电话后,走进了这家快餐店。
下午接着庭审,原告的母亲、妻子、和哥哥分别出庭作证,描述了车祸前后原告的生活状态和各种变化。
我听的很仔细,每个陪审员都发了一个笔记本和圆珠笔,我在笔记本上认真做了记录。感觉下午的时间过得好快,转眼到了四点半,法官宣布今天的庭审就到这里,明天上午九点半继续开庭。法官还告诉我们,在法庭上发的材料,和我们记录的信息,都不能带出法庭。在庭审期间,也不能与别人讨论本案的案情。
我把笔记本留在了座位上,走出了法院,还跟同志们道了别。
回家的路上,我的心情依然激动着。自从新冠以来,在家工作快三年了,平常看不到同事,周末也打不了牌,经常觉得百无聊赖。法庭上第一天的所见所闻,就这么新奇和刺激,看来有这段经历还是挺好的。
在家吃晚饭的时候,我跟女儿说,“我当上陪审员了,但是我们的旅游计划不能实现了”。出乎我的意料,女儿高兴的说,“好啊,我其实不想去这次的海洋三省自驾游,我更愿意跟同学们玩,或者在家里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”。“噢,你不想去啊,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”?我好奇地问道。女儿说,“我虽然不想去,但你们已经安排好了,我不想扫你们的兴,就没有反对。你们高兴去做的事情,我会支持的”。哎呀,这话说的我嘴都合不拢了,小棉袄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。
吃完晚饭后,我拨通了朋友的电话,通报了要去当三个星期陪审员的事,解释了这次突发事件的来龙去脉,对无法去旅游表示了真诚的歉意。朋友们相交多年,都很包容,虽然对这个临时变化感到突然,但也没有责怪我,理解万岁吧!
撂下电话,我不顾一天的紧张和疲劳,拿出笔摊开纸,简单记录了今天跟法官的过招、原告和被告律师们的精彩辩论、证人出庭的过程等等,然后继续昨天的写作。
时间在指缝间快速滑过,不知不觉间,一阵酸痛从后腰袭来,我才意识到黑夜已经降临,时钟指向了十二点半,家人们也都上床睡觉了。
哎哟,我怎么忘了时间,这可不行啊。我现在是人民陪审员了,担负着决定别人命运的重担,需要饱满的精力去履行职责,睡眠不足怎么能干好工作呢。我立即停下写作,赶快洗漱收拾了一下,上床钻进了被窝里。
我闭上双眼,试图进入梦乡。努力了一会儿,精神却仍然亢奋着静不下来。从昨天早上去法院到现在,总共才三十多个小时,却领略了那么多的新奇,受到了那么多的刺激。
叫号时慢悠悠的老太太、媚人一笑的风韵犹存、跟女法官的斗智斗勇、惨不忍睹的连环车祸、受伤者的悲惨世界、大律师的讨价还价、二百多万的赔偿、旅游计划的搁浅、个人付出的代价……大脑里像放电影一样,闪现出一幕幕的画面。
我昨天夜里因为思想斗争,才睡了四个多小时,今天又忙了一天,按说现在应该很困啊,邪门了,怎么还睡不着呢?我翻身起床找出了安眠药,很久没吃了,以前每次吃一片,这次我拿出了二片,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睡着,不想明天在法庭上哈欠连天,甚至打瞌睡。
吃完安眠药后又躺回了床上,可能是心理和药物共同作用吧,我一下子心情放松了,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沉睡的梦乡。
屋内,逐渐响起了鼾声。床前,洒着一缕温柔的月光。远处,闪烁的万家灯火叙说着各自的故事。更远的地平线上,炮声隆隆火光冲天,军人们残酷地厮杀着,无数家庭上演着家破人亡的悲剧。
这挑选陪审员的三十多个小时,跌宕起伏一波三折,加上后来三周在法庭上主宰别人命运的独特经历,或许在时间上只是星辰大海中的一瞬间,却是我这个小人物的一段精彩人生!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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